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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志道:【家史故事-真水无香】 思忆我的父辈亲人和恩师(一) 大伯和二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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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3 天前 来自手机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自 序

家庭是社会的细胞,是一个民族生生不息的根基。如果每一个家庭都拥有自己优秀的文化传承和不屈的精神灵魂,这个民族就一定会更加繁荣文明。

我的家庭,从祖、父辈开始,在命运坎坷中一路走来,发展到现今的兴旺丰足,当感欣慰。我辈兄弟及后代子孙,面对幸福生活,除了庆幸和感恩遇到了好时代,多有追忆先祖,祖、父辈之心念。

我本人自幼失去双亲,能够一步步地走到今天,多亏父辈亲人特别是三伯父对我的教养和付出;多亏恩师、恩友对我的关爱、引领和扶助。

我思念父辈,感念恩师、恩友和所有在我成长道路上拉一把的恩人,常常同他们相见在梦境之中。有时,我给同辈和晚辈述说父辈的恩德,他们多有兴致,且会不断发问,希望我的讲述尽量详细一些。

这让我越来越意识到,把我所了解的父辈情况写成文字的必要和紧迫,毕竟时不我待。现今在世的兄弟中我属年长者,目前尚康健,且头脑不甚糊涂,今日不为,更待何时。

我的祖、父辈都是极普通的农民,生活在中华民族内忧外患最为严酷的战乱年代。在民不聊生的大环境中,数度倾家荡产。

但他们的意志并未消沉,总是在极力挣扎中抱成一团,倒下去,再站起来,且站得正,立得直。他们一直把握着立德树人、勤劳善良的大方向,坚守着自己家庭的文化传承和精神灵魂。

我出生于1942年,妹妹比我小三岁。幼时,二伯、三伯、父亲和叔父四人(大伯过继给大爷另立门户),租种着地主的100亩土地,守护着我们兄妹二人。

新中国成立时,适逢学龄,使我有了上学读书的机会。不幸的是,我的母亲和父亲,在1950年和1954年相继去世,我和妹妹成了孤儿。多亏父辈的其他几位亲人,挺直腰板,支持我兄妹上学读书,并以三伯父为主,撑起了已经频临破败,不像个“家”的家庭。

三伯挺着病饿之躯,怀揣希望,咬紧牙关,历尽常人难以忍受的苦辛,供养我兄妹上学读书,抚育我们成人成材,使我俩得以立身,奉献社会。

且恩德荫及子孙,子辈重德务学,踏实作为;孙辈好学上进,前程更加光明。历代先祖倡导,祖、父辈践行的“以孝为先,以德立身,以学为上,以勤为本”的家教家风得以传承。

在这本《真水无香》的回忆集中,只是记述了我的父辈的生平概况,重点是彰显他们对家庭的贡献,对我兄妹的深恩厚德和对家庭文化传承方面的作为。

在讲述他们的生平旧事时,也写了不少与我有关的事情,这与一般的作文常规似不相合,但这些都是在父辈对我的教育和影响过程中发生的实事,从中对一个特殊历史时段当地农村的社会状况也可见一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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除了祖、父辈的养育外,一个人的一生总会受到别人的帮助,也总要帮助别人。在我成长和走向工作岗位,直至今日的人生历程中,受到过恩师、领导、族人、同学、同事以及基层干部、群众的诸多帮助和关爱,从他们身上吸收了不少精神营养。

对他们的恩德,我同样不敢忘怀,且感触越来越深。这里记述的两位恩师,可以看成是其中的代表。

本集所收各篇(除了附录),都曾经过赵林、牛金元、樊玉才、周友舜等好友的惠阅,吸收了他们的宝贵意见,这里一并表示感谢。

由于本人文化知识水平较低,思想境界更为有限,所形成的文字,很难较好地体现行文的初衷,对这些不足的弥补,只能寄希望于后代子孙了。

我的大伯

我的大伯父名泗公,生于1898年,卒于1954年;早年过继给无后嗣的大爷嵩龄公。配上宋村宋氏,生子中道(外出后改名成德)、明道。

大伯过继单立门户后,依靠继业土地5亩自种自食。大伯不像父辈其余几位一样壮实,而是身单力薄。但他依然能把地种好,丰收之年勉强度日,若遇灾年还得外出讨饭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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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伯虽分门另过,但父辈们依旧亲如一家,相互照应。民国十八年(1929年),大伯一家四口外出讨饭,至湖北境,大娘被恶人霸占。大伯带二位兄长回来,身处绝境,痛不欲生。幸得三伯不顾生死,深入虎穴,孤身一人,两手空空,苦力出尽,计谋用穷;巧斗百日,最后带回大洋120块。他虽没有讨回大娘(对方称已死),却使大伯三口有了饭吃,生命得以保全。

待二兄长大成人后,单靠经营仅有的土地,更难糊口。二伯、三伯力主他们外出谋生,既可以省下一些口粮,又能学得一技之长。长兄中道外出谋生,学会驾驶汽车技术,解放后成为兰州汽车修理厂师傅,与扶沟县冠秀英结婚,并在兰州市落户。生得三男:长山海,次山林,三山景;三女:长山梅,次山秀,三山云。现均为有孙之人。

次兄明道于1947年参加军,他因作战时炮体震动和强光辐射,眼睛受伤,视力严重下降,后退伍还乡。与核桃树村李氏结婚,生得一男:连有;二女:长连梅,次连秀。均已结婚生子,连有育两子并已有二孙。

我记忆中的大伯勤劳善良。他常来我家,同二伯、三伯、父亲和叔父商量立业兴家之事。

大伯对我同其他父辈一样关爱。

1954年秋父亲去世时,大伯哭倒在地,并反复诉说着一句话:“四弟呀,你回来吧,让我替你死吧!”结果三个月后,就在这一年的腊月,大伯也去世了。因当时我正在距家12里的樊营学校上学,家里人也没有叫我回来送大伯一程。但他的音容依然在我脑海中留存。他要替我父亲去死的话语,也成了对我的最终告别。

大伯的墓地就在三伯、父亲和叔父墓地的南边,与三伯的墓地相邻。除二伯于1956年秋外出终无音讯外,父辈兄弟们仍是在一起,并永远在一起。

我的二伯

我的二伯父名泗祥,生于1900年,卒于1956年(?)。

我印象中的二伯身材魁梧,五官端正,是家庭的组织领导者,当家人。他对我的成长十分关心,并付出了极大努力,直至他离开我们前仍是首先把我放在心上。

族人和家人言传中的二伯,很有治家理事本领,颇具胆识,能干出一般人不敢干的大事;能做出一般人不可能做出的关键性的决定。叔父曾多次对我说,二伯对我们家庭的兴旺和发达是立了大功的。

我的父辈兄弟五人,生活在中华民族遭受内忧外患最为严酷的战乱年代。在民不聊生的大环境中,人们求生存是第一位的。大伯早年过继给无后嗣的大爷嵩龄公,其余兄弟四人只有祖传耕地5亩、小瓦房3间。在祖父母健在时,由祖父母带领他们,靠租种地主土地生活。

我的祖父母于1938年和1940年先后辞世,直至新中国成立老一辈分家之前均由二伯当家。20多年间(含祖父母在世时)他们先后在寨河、西场坊、小张庄和本村给地主赵子一、张耀东等四家当佃户。

当佃户也是有条件的。佃户租种的土地一般为一顷地(即100亩),一要有懂得农业生产的4个棒劳力;二要有两头牛和一头驴;三要有车、犁、耧、耙等大小农具。产出的粮食、油料、棉花等全部由地主和佃户五五分成,连秸秆(除喂牛的麦秸)也是一分为二。需要晒粮时,也由佃户背出背入。

当时一没机械,二没化肥,4人承担100亩种地任务,除犁地、运肥用牛外,收、种、管和积攒土粪全靠人力。

尤其是除草灭荒,一种作物一般就得两三遍,又得抢时间。天不明他们就扛着大锄下地,坐在地头,待到能分清草和庄稼就开始干;大伏天也得光着膀子顶着日头干,中午就在地头吃饭。因为太阳越毒,草死的越快,正所谓“锄禾日当午,汗滴禾下土”。还有农谚“五黄六月去耕田,上午下午错半拳”,可见农活之紧、之累、之艰、之苦。

尽管如此,也不能保证填饱一家人的肚子,需得看“老天爷”的安排;风调雨顺勉强度日,一遇旱涝灾害造成减产,或颗粒不收,还得下湖北讨饭,甚至是“农夫犹饿死”的惨局。

至今,我还清楚地记得近族九爷(九龄公)唱给我们听的一支“歌”,说的是民国十八年(1929年)大灾之年的实景。“民国十八年大年成(大灾年),大旱三年没收成,年老之人都饿死,年轻之人逃外边;针穿黑豆大街卖,拾来雁屎上称盘;大姑娘不值一碗米,小媳妇卖不了两鸡蛋……”

我幼时听老人说的他们所经历的大灾年就有三次,依次是光绪三年(1877年)、民国十八年(1929年)和民国三十一年(1942年)。近年拍了一部电视剧叫《河南1942》,表现的就是那时的惨状。

二伯是极富胆略的一个奇男子。

除了旱涝灾害,当时还有军阀混战和匪患。军阀们抓壮丁,土匪们抢劫,官匪勾结,民不聊生。二伯和父亲都曾被抓走当过壮丁,后又设法逃回。

此时正逢“蒋、冯、闫”中原大战,当兵后两个多月的一天,二伯想出了一个奇妙的“救家”办法,冒着生命危险,乘着深夜,几经周折带枪逃走。

他身背一支大步枪,白天是不能行走的。待逃到距部队较远的地方,他只好先把枪埋到庄稼地里,想办法用军衣换来破便衣,就在周围讨饭吃,待夜深人静时再扒出步枪,专找小路行走。就这样历经一个多月,二伯把枪支带了回来,又想法卖出,买了两头耕牛和车辆,重操起当佃户的旧业。

尽管此次战争属于军阀内战,并无正义和非正义可言,但毕竟军法森严,一般当逃兵抓回来就会被处死,何况是携枪逃走乎!此举确系一般人不敢干、不能干的大事,足见二伯胆识之超人。

我家在外种地时遭受两度土匪抢劫。最严重的一次是1930年在寨河村种地时,被土匪拉走了两头耕牛,抢走了车辆等大型农具。

这样,当佃户的资格也没有了,兄弟们只好在苦难中挣扎。偏偏祸不单行,困境中,二伯又被抓了壮丁(不知是当了哪家的兵)。

二伯极富决策能力,能够在决定家庭前途和命运的关键时刻做出果断决策。

作为一个当家人,牲畜如何调换得棒一些,农作物如何种植,茬口如何轮换,都需要他根据经验做出决策。每遇大事,二伯总是先做好盘算,再同三伯、父亲和叔父商量,以保证决策的正确,取得较好收成。

农闲时间,父辈几人也不闲着。父亲负责喂养牲口和积攒土粪,三伯去桐柏山挖药,叔父经营他的补锅手艺,二伯除在家“坐镇”外,还想法搞点商品经营。这样,全家增加不少额外收入。

1948年家乡解放,新中国虽未成立,但地方新政权农会已初步建立。二伯同三伯、父亲和叔父商量,决定从种了五年地的小张庄搬回本村,给王八少家种地(因尚未土改)。当时新政权实行了减租减息政策,加上庄稼种得较好,待到1949年时,家庭有了一些余粮和积蓄。当时叔父已28岁,二伯就同三伯和父亲商量,想法给叔父成家。

至今我还记得叔父当新郎时,身穿长袍,头戴礼帽(衣帽都是租借的),活似一个英俊书生的神气模样。现在叔父我们两家合在一起已发展成7个小家庭(不含出嫁姑娘的家庭),成为近40口之家。

国家的发展和复兴,全靠一个能确立正确路线政策的英明领袖和一个好的领导集体,靠全国人民的奋斗;一个家庭的兴旺同样靠一个好当家人的指挥和决策,靠一家人的团结奋斗。没有二伯的果断决策,没有老一代的同心协力,就没有现今的兴旺发达。

二伯具有较强的经商意识。

外出种地时,二伯每年都利用农事间歇,看准商机进行着农产品和畜产品的经营。直到土改分家后,除了农活外,他根据农村的实际需要,买了一个用人力搅动的弹花机,不仅解除了本村和邻村妇女们手工弹花的劳苦,也增加了收入。

二伯十分重视对我的培养和教育。他让我尽早地接触自然,接触劳动,接触社会,并用实际行动鼓励我努力读书,好学上进,成为一个能够经受风雨、战胜困难的有用之人。

二伯是引领我走近自然、接触劳动、感受成绩的第一人。

1948年春,二伯从饶良牛市买回一头水白色的小公牛,打算喂养增值。在大槽里同两头大牛一起喂养几天后,见我对这头漂亮的小牛娃很喜欢,就想让我跟村上其他放牛的大人和十来岁的孩子们一起学放牛。

因当时我刚满五岁,二伯又有点担心,只是先让我试一试,如果不想干或控制不了就算了。他给我做了一条小鞭子,我便糊里糊涂地拉上这头小牛,跟大人们一起上地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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放牛,就是把牛拉到草好的地方让它啃着吃,有时在沟里,有时在河边,有时在田埂上,有时在大路旁,不管什么地方都可以,就是只许牛吃草,不许吃庄稼。

如果走到河坡或荒岗上,有了较大的荒草空间,大家也可以都把拉牛的绳子盘在牛脖子上,让它随便地吃。放牛的人只需立在一边或坐在高处欣赏自然风景,随意摆弄和观赏各种野花野草;领略天空中那变幻莫测的白云的轻盈与飘渺、乌云的伟岸与厚重、晚霞的缤纷与多彩。

或观看天上白鹭,或聆听翠柳鹂鸣;或驱赶游弋于溪流中的小鱼小虾,或追逐跳跃在草丛上的蚂蚱萤虫;或轻捉乍落于灌木上的闪翅蝴蝶,或惊扰缓飞在潭面上的点水蜻蜓。还有那引人注目的蚂蚁搬家、屎壳郎推蛋儿,更是值得深思和研究的对象。

三五人一起去河湾或土岗上放牛,除了能看到牛吃嫩草的贪婪,领受牛吃饱了肚子得到大人夸奖的幸福,还能看到在村里看不到的野地美景,感受在河崖上扯起响鞭的快乐,目睹大点儿的孩子做出种种趣事的新奇,于是我便被这“工作”所吸引。二伯这“实验”得以成功,使得我有生以来接受的第一个“重任”也便继续下去。

进入夏季,太阳毒了,雨水也多了。二伯又给我配备了遮阳的凉帽,能挡雨的大雨帽,还用茅秧编了一个小蓑衣。下雨天去放牛,戴上大雨帽,穿上小蓑衣,小人儿就“埋没”了,只见一个草团团。大人们都说我这样子就像一只小刺猬。

为了显示我的“成绩”,每天中午放牛回家,二伯都给小牛“加餐”,端出一盆拌了麦麸的水,让它享受别的牛不可能享受到的美食。本来吃青草就是牛中的好生活,同在牛槽里吃干草相比,如同受到特别恩养的“娇子”,再加上二伯的“加餐”,一来二去,小牛就毛光水嫩起来。个头儿像泡豆芽一样越来越大。

又过了两个月,小牛那头顶上原本埋在毛里的尖角也冒了出来。见了生人或有别的牛到它身旁抢草吃,它也会抬起头,鼻孔“呼哧呼哧”地,摆出决战架势。小牛越壮大,就越显得我的矮小,二者就愈加地不协调,我受到的赞扬也便愈加地多起来。

秋天来了,农作物成熟了,连野草也结了籽粒,营养更好了,这是放牛的最佳季节。这时牛能吃上秋收时落在地里的黄豆角、谷穗和小薯块,生长得更快;脊背吃得宽宽的,屁股鼓鼓的,前肩更加宽厚,且长在上边的“隆头”高高地突了起来,头上的角也长到了二、三指长,整个牛肥得泥儿捏一般,俨然一个牛中英俊的“半大小子”。

我的牛长大了,我还是那样的小,但它除了不嫌弃,反而越发的对我尊重和亲近了。它见了生人,就仰起头,瞪着眼,不让接近;而我接近它时,它就仰起头,来回轻轻地摆动着,表示欢迎。

到了它的身边,它还会用嘴轻轻地拱我的手臂,用舌头舔我的手面表示“亲吻”。在我拴牛那棵树北边不远处的炮楼里,住着一位面孔白净、留着白胡须、像个神仙一样、我称为老表爷的杨先生,老叫我“小牛郎”。他说,我活这么大年纪,还没有见过这么小的放牛郎。他还说,这牛对你这么亲,看来有灵气,怕是个神牛吧!晚点儿,它一定会从天上给你领回个“织女”来。

过了农历十月初一,已场光地净,天也冷了,是一年放牛结束、改成槽头喂养的俗定日期。历经七个多月的放牛生活暂告结束。这七个多月,不管何等恶劣天气,我都在坚持着,一天也没有耽误。

这一年,我还学会了“喊吃饭”。每当母亲把饭做好,让我喊吃饭时,我就站在院子里一连串地大声喊叫:“吃饭啦二伯!吃饭啦三伯!吃饭啦爹!吃饭啦小叔!”引得父辈和邻人发笑。

五岁时的七个多月放牛生活,不仅使我经受了夏日烈阳的炙烤,风雨的袭击,同时让我沐浴了和畅春风,分享了大人们秋季收获的喜悦。除了小牛长大外,我稚嫩的身子也逐步硬实。我不仅成了第二年的放牛老手,而且继续着一连串喊吃饭的乐事。在二伯的引领下,我顺利度过了犹如现今儿童幼儿园的大班时代。

二伯又是让我穿上“洋布”,感知学校生活的第一人。

1950年秋我满7岁,该入学读书了。学校是解放后在原来的老桃园上新建的,就在我家西边不远处。

不幸的是,母亲在这一年的正月初一去世了。我在家放牛、割草时,可以光着背、赤着脚,而当学生则应该穿戴整齐。入学前的孩子都要由母亲认真打扮一番,尽管都是土布粗衣,也要让自己的孩子更加精神和体面些。

没了母亲,二伯就为我入学前的装扮操着心,开学前就到饶良街扯了一块黑洋布,送到裁缝铺,并未量体裁衣,做了一件宽大的上衣。穿在身上,下能没膝,大人们都戏称我为“打灯婆”。尽管这上衣十分地不合身,但毕竟它是用“洋布”做成的,倒也十分出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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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不但不嫌弃这上衣的宽大,而且过多的喜爱则是它的细密、光滑、平整和亮丽。这样,我就兴高采烈地成了一名小学生,走进了向往已久的神圣教室,开始了全新的学习生活。二伯也就成了第一个让我穿上洋布的亲人。

二伯还是领我赶集上店、扩大视野的第一人。

二伯对我是极宠的,因为我是他们兄弟几人的第一条“根”。每到冬季的农事闲月,二伯就不断上饶良街赶集,因为他是当家人,要进行商品交易。每遇上街总是喜欢带上我,像是有我跟在身边就是他的骄傲。他一直都是这样,除了我正在上学,直到他永远地离开我们。

号称三里长街的饶良南北主街最为热闹。两边的店铺一家挨着一家,赶集的人摩肩接踵。我对布匹店、百货店、杂货店、油盐店等都不感兴趣,最能吸引我的是街南头散发着香味的油馍、水煎包、高炉火烧,馍挑上垒得象“金字塔”一样的雪白蒸馍,还有那满锅翻滚、上边漂着牛杂碎的牛肉汤。

遇着大冷天,二伯就领我到那汤锅前,盛上一碗汤,再买几根油条或外焦内空的高炉火烧,让我坐在小凳上,尽情享用那一般孩子不可能享用的大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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赶集时,二伯最喜欢去主街西边大空场的牲畜市,那时又叫“牛绳”。这里数不清的牲畜拴在树上,或绑在树桩之间的粗绳上。整个场地牛、马、驴、骡品类齐全,红、黄、黑、白、花毛色各异,各种畜类,雌雄皆有,大的、小的肥瘦不一;还有那母牛带着牛犊,老马跟着马驹;南边是山羊、绵羊,北边是猪崽、鸭鸡。嘶叫声此起彼伏,肥壮的胡咬乱踢。

这个说他的牛好,那个夸他的驴肥。讨价者的声音响亮,还价者的调子也不低。再加上牛经纪遛牲口时在半空中扯起的响鞭和喊叫,整个沸腾场面使人心旷神怡。

二伯对我说,你别听他说的比唱的还好听,多数牛经纪都是蒙人的。因为他们的交易都是在袖筒里进行的,说的对你比三辈子老亲还亲,弄不好买卖双方都受了骗。二伯还举例说,有一种交易叫“打头”,就是两家牲畜相互交换。牛经纪喊道“黑牛换白牛,找钱5万(相当于现在5元)”。结果成交的暗地,两家都交给牛经纪5万元。这样,除交易费外,他就“黑”了10万元。

因为我自幼是在牛屋长大的,又放过二年牛,特别地喜欢牲口,更喜欢“牛绳”的动人场面,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很爱看牲口市,一直挂记着那牲口市的多彩场面。

借助赶集的所见,二伯还常讲给我一些“要有骨气、有志气,要勤劳、善良、读书上进”等做人的道理。

二伯带领我上街赶集,使我自幼见到了在村上见不到的新鲜事物,扩大了视野,增长了知识。

二伯把我当成家庭的代表,做了最后的告别。

1956年秋季,我考上了设在饶良街的泌阳三中。除了自己立灶做饭,也还需要一些零星费用。二伯要卖掉钧州缸给我上学做补贴,那是他最值钱的东西,又正在使用,我没有答应。

大约升入初中的第三周的周末,我回家拿吃食,三伯和叔父给我说,早几天二伯外出了,也不知去了哪里。我心里一沉,差点流出泪来。又揣摩着,是不是二伯想挣几个钱给我上学用。但他自己毕竟已57岁,身体又不好。自此,我就时时挂念着他。

又过了几天,我因生病请假回家休息了两天。返校后,有同学对我说“收信栏里有你一封信。”我赶紧把信取出,可惜已被人拆开,里边什么也没留,无法得知信的内容。信封也写得字迹不清。上写“河南省泌阳三中一班王志道收”,来信地址和姓名是“京(东)山县友谊街马文贤(宽)”。

不用过多猜想,这封信是二伯托人写寄的。根据一是,二伯外出牵挂着我;二是,我没有马姓交往人,何况是外地;三是,我给二伯说过我的班级。最主要的是二伯牵挂我,也许里边还装有少量现金,被没有心肝的家伙拆开,偷走了现金,信的内容自然不能留下。

周末回家,给三伯和叔父说了情况,分析结论是一致的。对二伯的外出,家里人都很挂念,回信是必须的。但是8分钱的邮资从哪里来?家徒四壁,三伯看见了屋角存放的一些笤帚毛(已脱过粒的带杆高粱穗),又搓了点麻经子,扎了两把笤帚,说好话卖给了本村学校,得了两毛钱,邮资已无问题。

信封如何写?经查阅地理课本政区图,发现湖北省有个京山县。用很客气的语言给马文贤(宽)先生写了回信,说了信纸内容已被拿走等情况。又写了如果二伯还在那里,请他转告二伯;如二伯不在那里,或二伯发生了什么不幸,也烦请他回信说明情况,不胜感激等语。

伤感的是,这封信就一去不复返了,二伯也从此再无音信。可怜的二伯客死他乡了,恐怕连尸骨也难存。二伯这封托人写给我的信,是他有生以来唯一一封书信,至今已62年,他出生至今已118年。这封信成了他对家人的最后告别,而这告别是对准我的告别,他把我放在了所有亲人的首位,足见他对我之亲、之爱和爱的至远、至深。

二伯是我最值得思念的亲人之一,我多次在梦中见到二伯又回来了,他还是对我那样的亲,那样的爱,见到我时是那样的高兴。

我们每次去茔地祭念先人、祖辈和父辈,都要特别的向二伯说几句话。我衷心赞扬他的胆识,赞扬他的才能,赞扬他的奉献,赞扬他的精神。虽然他的坟茔不在,但他给我们留下了不灭的精神财富。

写《二伯》此文,旨在期望他功劳再现,并期冀后人,让二伯的精神灵魂永存。我们虽无法给二伯立碑,但愿此拙文权当二伯之碑文。

未完待续



作者简介



王志道,1942年出生,系河南省社旗县饶良镇人。1962年,泌阳师范毕业,自此踏上工作岗位。1973年,王志道担任永红(现太和)公社党委副书记;1980年,出任县委宣传部副部长。此后,他又先后担任下洼乡党委书记、县委统战部副部长,他还先后在县民政局、粮食局、水利局等部门任局长。直至2003年,王志道在县财政局光荣退休。退休后,他继续发挥余热,担任该局老干部支部书记。直至2003年,从县财政局光荣退休。

退休后的王志道,对家乡往昔的历史满怀深情,全身心投入到村史、家史等文章的撰写之中。他以丰富细腻的语言,融入浓郁醇厚的人情与乡情,通过忆苦思甜,生动地叙述了自己幼年痛失双亲,从一名放牛娃历经诸多艰辛,逐步成长为人民教师的那段苦乐交织的人生历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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楼主| 发表于 前天 06:37 来自手机 | 显示全部楼层
我的三伯

我的三伯父名泗江,生于1904年,卒于1974年。

三伯是在我兄妹父母早年辞世后,直接负责供应我们上学读书、成人成材的父辈亲人。

三伯辞世快44年了,我只是在梦中与他常见,他比活着时还精神些,全无病饿之象。

三伯的一生是充斥着饥饿、疾病和困苦的一生,是怀揣着希望,挣扎、奋斗、奉献的一生。

记忆中的三伯是多病之身,劳动一会儿,就要捂着肚子停一停,接着再干。但他骨子里十分强大,总是咬紧牙关,挣扎着生活;总是咬紧牙关,挣扎着供养我和妹妹上学读书。

1950年农历正月初一,母亲病逝。当时我不足7岁,妹妹不足4岁。1954年农历八月十三,新学年的第一个星期六,本来身强力壮的父亲,又意外暴病身亡。那时,我不足12岁,刚由本村的初小升入高小,去距家12里的樊营高小就读。妹妹则刚刚步入初小二年级。

今后的日子如何过?我和妹妹还能不能继续上学?尽管我还小,不甚懂事,却也免不了在心中盘算。

父亲兄弟五人,行四。早年,大伯已过继给无后的大爷。父辈其余兄弟四人,解放前以外出租种地主土地为生,生活没有保障。新中国建立,土改时分得了土地和房屋,老一代又分为两家。二伯和叔婶为一家,住祖屋。当时已有了秀云妹和平道弟。

三伯与父亲,连同我和妹妹四口为一家,住新分到的房子。父亲在世时,三伯常去东南山(桐柏山)挖药。没了父亲,三伯要在家照应我俩,成了这个破家的顶梁柱。我和妹妹是否继续上学,自然要由三伯做主。

办完父亲的丧事,我正在痛苦中纳闷,不时流泪。三伯把我和妹妹拉到身旁说:“人死了,埋了,不能再活过来,光哭也没用。要长大成人,还要有本事。你俩也不笨,只要我不死,就供养你俩上学,哪怕我吃稀的,你俩吃稠的。要咬紧牙关,把泪咽到肚子里,把苦咽到肚子里,长大了要能够站到人前。”

三伯还说:“你俩没爹没妈了,我只该又当爹又当娘了。”三伯的温暖话语,像一盏指路明灯,给我兄妹的人生指明了方向,使我俩在阴沉中看到了光明。

更不敢想的是,三伯不仅让我和妹妹继续上学,而且把我安排在姑婆(母亲的姑母)家吃住。用牛车拉去一些粮食和柴禾。姑婆家就在学校后边,上学很方便。

同原来自立锅灶比,不仅解除了提水做饭、烟熏流泪的烦恼,也解除了我每个星期回家担食物和柴禾的痛苦,毕竟当时还不到十二岁,我想,这安排一定有舅父的功劳。

在姑婆家吃住了一个学期(一家人待我很好),使我度过了一个严寒的冬天。放寒假时,通知书上成绩评定为“超”等,在“优”之上。三伯得知,满心的欢喜写在脸上,夸我有志气。再加上有学习好、嘴又甜的妹妹围在身旁,使三伯更是高兴。

1955年春期开始,我自己立灶做饭。同学们在一个过道内垒了十多个小锅台,烧火做饭时烟气熏得睁不开眼。汗水、泪水流到脸上,再用烧火的小脏手抹一抹,一来二去,一个个小脸都成了“花狗屁股”。做好饭,火停了,烟气慢慢散去,又是一片的清爽,一阵的饭香,大家对视而笑,倒也感到有趣。

1955年的冬季,雪下得特别多,也特别的寒冷。我上身穿的是刷桶儿袄(里边没穿其他单衣服),下身是刷桶儿棉裤,脚上只有鞋,没有袜子。周末回家拿吃的,我为了保护仅有的一双鞋,遇到雨雪天就打赤脚,踩着雪和冰茬行走。必经的几条深沟还要“捅雪洞”,我从没膝深的厚雪上用脚踩下去,再拔出来,继续前行,每行一步就形成一个洞,一个个洞连起来就是深沟中的“路”。

这样的雪中走路,使我已感觉不到“脚”的存在。每每这样到家,三伯就赶紧先把我已失去知觉的脚擦净,用被子包起来。再生火烤上身,同时用烤暖的双手轻轻地替我揉搓双脚,慢慢地才有了胀痛的感觉。

三伯说,如果先用火烤,或用温水洗,皮肤就会脱掉,甚至出更大的问题。缓过劲儿后,我的双脚踝后面红肿,又变成疙瘩。后来破了皮,再后来就成疮生了脓,只好用破棉絮包起来,一直到来年春暖花开时才愈合。结果这地方成了以后每年冻伤的祸根,现今还留有疤痕,肤色也深一些。

我对这些苦当时似乎没有感觉。在学校只是感到课堂的神圣,读书的快乐,知识的新奇,思考的多彩和取得好成绩时的幸福与自豪。

二年时间眨眼而逝。1956年夏季我高小毕业,该考初中了。是不是参加报名考试,我问了三伯。三伯说:“你考吧,是骡子是马到校场遛一遛”。

我们那里的学生,原先上初中得去泌阳县城。本村1000多人口,上中学的只有曾祖是“举人”的王秀昌一人(后来考上兰州大学地质地理系,毕业后分配到国家海洋局工作)。

国家重视教育,这一年泌阳县又新设几所中学。家乡的饶良区委、区政府所在地也新设一所,名为“泌阳三中”,计划招新生两个班,每班48名。高小毕业能升入中学的学生仅为十分之一。

当时考中学比当今考大学还引人注目。谁能考上,一度成为饭场、地头的议论中心。本村有8个学生参加考试,他们都比我家庭条件好,不仅衣服穿得合身,身体也结实,不像我一样黄皮刮瘦。人们在议论中尽管是猜想,也很少有人能够提到我。

喜事来临!

谁知母校班主任张荣山老师,只给我一人送来了《泌阳三中录取通知书》。通知书肯定着我的学习成绩,也回报着三伯的辛劳。村上一时哗然!不少人说:“我早说这孩子中,瞎了眼的人才看不出来!”更多的疑惑则是我到底能不能撑住去上初中。

本来多病的三伯也“精神”起来。看来,他的喜悦远胜于我。但是否去上,我的疑虑仍存。接到通知书的第二天,三伯又把我和妹妹叫到身旁说:“这个考上了,那个考上了,结果就咱一个考上了,就是砸锅卖铁,咱也要坚持去上中学。只要我不死,我咬着牙,你俩也咬着牙,一直往上拼。”

三伯的态度坚定。二伯、叔父和舅父也一样坚定。他们说:“咱家三代都没有识字人(近年,经对族谱和墓碑的考证。我的曾祖之前连三代都是太学生、秀才。只是满清后期衰败了,国运直接影响了家运),现在国家给了条件,你要带头改变一下咱家的门楣,”同时,千方百计筹措入学费用。

初中生活开始了,课本的门类增加了好几样,所学的知识面更广,这就进一步激发了我的求知欲。学校还设立了简单的乐器室,课外时间自由选学。我们住的是通铺,吃饭仍然是立小火自炊,口粮不足,勉强顾命而已。

除了吃饭,还需要一些学习上的费用,助学金虽少不了我,也是杯水车薪。伸手要钱?明知三伯没有,我也无法开口。

为了供应我和妹妹上学,三伯的办法也是逼出来的。

就在这年秋期开学后的近两个月,我接到了外出谋生的二伯托人代写的一封信(内容已被别人拆开取走),因家人对他的挂念,回信是必须的。但8分钱的邮资从哪里来?冥思苦想中,三伯看到了屋角存放的一些笤帚毛,扎了两把笤帚,卖给本村学校得了两毛钱,邮资得以解决。

为了8分钱,三伯扎的两把笤帚,使“扎笤帚”成了三伯供养我兄妹上学的“取财”之路。

三伯操着心,第二年开始,每逢秋季打场时,就到本村几个场园赊一些或买一些空高粱穗和高粱杆,整理好存放起来。为了扎得又快又好,三伯还用一根牛皮绳和两根木棍,制成一套专用工具。他扎出的笤帚结实、耐用而且美观。

繁重的劳动,过度的操劳,使本来多病的三伯身体越来越不如前,犹是胃疼常犯,慢慢地已不能下地干活。走路时一步一“哼”。扎笤帚时,撑棍压在他的肚子上,不断用力,不断挤压,对胃和其他内脏也是一个重重的伤害。但他一直咬紧牙关坚持住,坚持住,一直坚持到1962年我师范毕业。

扎好的笤帚如何出售变成钱?主要是送给方圆的学校。除了本村,还有饶良、郝岗、豆观、瓦屋寺、樊营等村,都在十里开外。三伯担笤帚外出卖笤帚的情景,让人目不忍睹。他一只手把住压在肩上的扁担,另一只手拄一根枣木棍,挪一步,哼一声,大口大口地喘气,两腿和身子都在颤抖。走不上半里路,三伯就要蹲下来捂着肚子停一停,然后再向前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。

尽管如此艰难,三伯也从不忍心把担子转压到我身上。唯有一年,春节将至,学校已放假,且又大雪纷飞。为了过年能吃上肉和饺子,三伯才让我担着已扎好的四、五十把笤帚,到离家三十里的唐河县源潭镇去卖。三伯一再嘱咐,如果能卖掉,一定要我拣好吃的东西,吃一顿饱饭。


在饶良上学的三年,多数时间是吃不饱的。最不堪回首的一次是,一个星期拿了老秤12两包谷糁,折合7两半。多亏本班同学王全保恩兄,常常把他的食物周济给我一点,他自己少吃点。

上学读书的体力消耗并不小,我是少有的黄瘦,体质少有的差。曾有一段时间,自感头晕目眩,心脏咚咚地乱跳。找校医郑雅斋先生诊断,他说是极度营养不良造成的心脏衰弱,建议每天吃两个白水煮鸡蛋。我想,这不是天方夜谭吗?

体育活动,我不能够赛跑。最难堪的是上体育课的跳箱,别的同学通过起跑,手一按,一纵身,轻松而过。有的还玩着花样,引来阵阵喝彩。轮到我,起跑到箱头,只能站在那里,身子向前倾一倾,再退到一边。实在是太没力气了,真是形秽自惭。好在老师和同学对我都很同情,并没有引来讥笑。

给点安慰的是,初中三年,除了学习成绩不错,我还有两次的出彩。一次是1957年国庆节,学校组织文艺晚会,多数节目由老师训练指导。我和同班好友樊玉才同学,自编了一段《苏联卫星飞上天》的唱词,按河南坠子韵,他唱,我用大弦伴奏,二人一唱一和,引起阵阵欢笑,成了最吸引人的节目。

另一次是1958年,为响应“全民皆兵”号召,区人民武装部对学生进行军训,主要科目是步枪卧姿射击。训练了两三天,最后搞实弹射击成绩测试。每人发三颗子弹,我中了27环,其中两颗正中靶心,得了第一名。武装部赵部长说,这是全县最好的成绩,对我大加赞扬。

1959年的春期将要结束。初中毕业前,面临报考志愿,大家可以报考高中或中专。班主任讲,国家重视教育的发展,急需大批师资。动员成绩好的学生报考师范学校。并说,考上师范就转户粮关系,国家包吃住、医疗等。根据家庭条件,我回家同三伯商量,决定报考师范学校。

几天后的一天上午,我和几个同学正在校园树荫下复习功课,有个同学说:“那不是三伯吗?”我抬头一看,果然是三伯手拄那根枣木棍来了,也没带其他东西,看来并不是来卖笤帚。走到三伯身边,没等我开口,他就问我报志愿的事。

我说报上了,是师范。他斩钉截铁地说:“改过来,报高中。我领教啦,听老师们说,上了师范就不能考大学了。咱要上大学,北京、南京都中,只要我不死。”这才明白三伯来的目的,是想让我上大学。我给三伯说,报考结束,已经送到县上,无法改了。三伯一听,十分生气,喘得更厉害了。他又说:“我还没死哩!”狠狠地训我一顿。他从来没有这样训过我。

三伯对我的期望值是何等的高啊,他一直在期望中挣扎,在期望中等待。在艰难困苦中,他心中的我们是一束束的阳光,一片片的红霞,一弯弯的彩虹,心里装的是他期望将要展翅高飞的两只小鸟。

大喜!

1959年秋天,我家接到两份录取通知书!一份是我的——《泌阳师范录取通知书》,一份是妹妹的——《泌阳三中录取通知书》。1954年的秋天,父亲去世,我家是大难之秋。时隔五年,1959年秋天,我家是大喜之秋。

村上又一时哗然,三伯弯了的腰板像是也直了些,哼哼声和喘气声似乎又轻了点。对着越来越重的担子,他面无难色,只有喜悦。

三伯又把我俩叫到身边说:“咱家的事,十里八乡也没有,你俩都很争气,要有骨气,一直咬着牙往前走,只要我还有一口气,就咬着牙照应着。”三伯还对着我说,妮娃儿有性子,长大比你强。三伯这话,既是对妹妹的鼓励,也是对我的鞭策。

接下来的三年,是全国大闹饥荒的三年,也是我们一家三口最难熬的三年。经历九死一生,庆幸都没有死去。

进入师范学校,初时每个学生每月供应主食36斤,钱18元。13元用于伙食,5元作为助学金和医疗费等机动开支。不长时间,主食供应又递减到了每月29斤,27斤,学校又节约上交2斤,实际还有25斤,就这也不一定都能全部吃到学生嘴里。

当时学校建宿舍楼,发动学生劳动建校,组织学生去桐柏山里边将松木杆子抬到能进牛车的地方,再由学生们用牛车拉到学校。山里的车路都是顺着蜿蜒的山沟沿河走,不断地来回过河,同学们只能赤着脚从河滩的石子上走,还有压在肩上的车抬辕,背在肩上、勒着肩膀的绳子,如同伏尔加河上的纤夫。

在冰冷的河水中过来过去,学生们膝盖以下小腿上裂满了血口子,回校还要当小工,和灰、搬砖,加之饭又吃不饱,同学们一个个消瘦下来。不少人在校园内行走时连脚都抬不起来。我班牛金元同学,因饥饿,体力不支,在大便时晕倒,掉到粪池中。幸被目击者抬到学校卫生室抢救,才苏醒过来。

1960年秋末,在身体极度虚弱的情况下,为了挣几个急需的零用钱,我和几个同学一起干了一件“傻事”——趁星期日去东南山马道一带拾柴。我们起五更出发,走50里山路,才到能拾柴的深山。

这里有伐树后遗留下的树头,小枝已干,可就地折断打捆。大家拾了柴往回走时已经下午3点,在水米未进的情况下重担下山。将近半夜才担到距县城五、六里地的古路沟村。我放下担子便倒下,再无力气起来。碰巧这里有个晒场,我们便借助晒场里一小堆杆草(小谷杆),下边铺点,身上盖点,露天躺下。

其中一个能够勉强行走的同学,空手回到学校。直到第二天早晨,他拿来了头天三顿饭的两个馍(其中一顿为面条,班干部无法保留)。下肚后,才又挑担入城进入柴市。我担了72斤,卖了7毛2分钱。我们这两顿饭相隔36个小时,又走了100里开外的路,其中50里为重担,拖着原本十分虚弱的身子,可想何等艰难!

因这次重创,我的身体愈加虚弱。又过了几天,脸变“胖”了,上下肢变“粗”了,肚皮也变“厚”了。我的全身浮肿起来,得了可怕的浮肿病。

天气渐冷,愈加无力,愈加怕冷,我与同届、同乡、同族又同年的道一同学商定:要请假回家住几天,他的体质虽比我好,但也有问题。我们两个起早出发,一路艰难前行,后半夜才到家。天明后,三伯见状,大惊;接着是叔父,也大惊;村上人见了,都大惊!我本平静的心,也便沉了下来。“难道我活不成了?”我思索着。

不少老人见了我这样子,担心生命难保,说:“学问再深,没了命,好干啥?”三伯果断决定:“不去了,在家养一养再去上学。”当时正吃食堂饭,一个人一瓢,稀得能照见人影。指望这些东西,难把人养过来。

三伯千方百计为我找吃的,捂着肚子,去已收了的红薯地翻土,希望能找到一点半坏不坏的红薯。叔父、明道兄等都想法给我找吃的,希望我能够活下去。在家“养”了一个月,身体略有好转。道一我们两个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重返学校。最怕的莫过于被开除学籍。

我俩早晨出发,呼啸的东北风扬起阵阵尘土,路旁的村庄破败不堪。行了20多里也未见一个人影,因不少人已被饿死,活着的也无力气出门。

我们正对这情景叹息,远远望见从东边岗上走过一个人来,顿时心生欢喜。待到能辨清面目,意外发现,原来是我的班主任吴俊轩老师。此地点在唐河县境的少拜寺西边,距泌阳县城已50里开外。我们心生怕意,不敢同老师搭话,怕的是通知开除我们。

吴老师脸上露出了笑容,同时说:“就是找你俩哩,好些了吧?”没等我们回答,接着又说:中央有指示,要纠正“共产风”等五风,让人民休养生息,你们是国家的宝贵财富,到校后检查一下身体,有病就住院。

我在心里算计着,如果我们这时仍在家里,吴老师为了通知我们返校,要步行往返160里路程。当时,除了对老师的感激外,我感觉到国家政策已发生了向好的变化。

回校一检查,我的浮肿病仍然不轻,需住院治疗。什么住院治疗,就是学校专门腾出一个通风、向阳条件较好的学生寝室,让“病号们”住。我去时已入住十多人。如何治疗?方法堪称奇特。校医开了几个小药片,大概是维生素之类吧,其余皆是“吃”。

这些病员全部被安排到教师伙吃饭,白面馍不限量。每天中午一个蒸碗,下边垫萝卜、莲菜、丸子等,上边是几块入口自化的大肉。除此,每人床头又放上用粗纸包着的一大包东西——红糖、大枣、核桃仁、炒面等的混合物,想吃就吃,吃完就送,保证包内食物源源不断。

学校不叫我们上课,也不叫看书,只允许静养。看来,国家真把我们当成“宝贝”了。过了几天,不少“病员”偷偷拿来课本学习起来。又过了十几天,一个个病员主动找校医检查,要求批准出院上课。自此,比较正规的学习生活又开始了。

这年冬天,农村人民公社的大食堂一起散掉,各家做饭的锅灶又重新立起,有了自己做饭吃的权利。人们又迎来新的阳光。但农民们的生活,是远无法同我们这些“病号”相比的。

我在师范上学的三年,除了住院的十几天,还有三天最好的生活。1961年春,全国林业现场会在泌阳召开。因大会服务力量不足,便从学生中挑选一些作补充,我被选中。安排会议食宿的招待所的大厨房里,简直是天堂般的另一个世界。不说那肉蛋鲜鱼,单是那比棋子大点的洁白如雪的小馒头的香味,就足以把人醉倒。吃饭不限量,各种菜食分格列开,犹如现今的“自助餐”。

可惜的是,会议报到这天,本校又来几个学生,把先期到来的我们几个学习好的换回去了。原来是南阳地区要搞全区师范学校“普测”(竞赛),我们只好回校,同大家一起没日没夜地复习功课,迎接考试了。

有幸的是,最困难的三年硬挺过来了。

1962年夏,我师范毕业,妹妹初中毕业。这三年,三伯在半死半活中挣扎着,供养两个外出上学的学生。好在三人的命都保住了。

妹妹比我更苦。她在学校只能吃不足量的红薯面馍,有时是菜疙瘩。红薯面馍在学校上笼加热,一顿要收一分钱,有时无钱可交,夏天就吃发霉的,冬天就吃冰凉的。但她的学习和表现依然是尖子,在校期间,曾作为教育战线选出的“英雄”,出席了全县“群英大会”。

这三年,同我俩相比,三伯的命更难保。不少本来身强力壮的人都饿死了,在病饿交加中,三伯已不能外出活动。我和妹妹希望三伯能够活下去,千万不能死去。因为有三伯在,我们才有依靠,才有家。

妹妹为了三伯能够活下去,每逢吃饭,都是瞒着三伯,把稠点的先捞到他碗里,自己吃稀的。妹妹在家吃饭的次数比我多得多。

我为了三伯能够活下去,每逢从学校回家,总是不吃饭,把馍省下,强忍着难耐的饥饿行80里路,带回家让三伯吃。见三伯还在,我心里的一块坯才落下。

我时时惧怕不知哪天三伯会悄然离开我们,因为他活着实在是太艰难,他的死去则十分简单而容易。因要回家看三伯,又担心再也见不到他,那惧怕转而生成恐惧来。而且离家越近,这恐惧就越发加重。我时常认为,即是三伯死了,也要快快地埋掉,使他入土为安,而不会跑80里路通知我奔丧。

因为三伯的活着,我一直在思考关于生命的奥秘。生命是简单的,又是奇异的。本来强壮的死去了;本来极弱的,在病饿交加中熬了过来,创造了奇迹。在大难中,我们三人的生命是捆绑在一起的,我们兄妹的成长和成材,一直是三伯心中的希望和精神支柱。三伯一直在他的希冀中挣扎,对我们兄妹未来的期望和梦想,就生成一种精神,一种力量。看来,精神是最强大的生命力。

又是一场大喜!

1964年,妹妹考上了南阳师范(现南阳师院)。我已正式分配工作,国家的形势也明显好转。大功将成,三伯自然是喜出望外。

1967年妹妹毕业,正式分配工作,并由小学教师、初中教师,成为一名优秀的高中教师。她敬业勤奋,视学生如子女,教学成绩斐然,广受学生的爱戴,同事的尊崇。她待公婆如父母,对兄弟如胞生,相夫教子,严于修身。同时她为娘家人也操碎了心。真可谓孝、贤、勤、惠具备,家庭、事业两全成。她延续了张家先辈普施恩德的传统,传承了王家“孝、德、学、勤”的家风。

我和妹妹这两个自幼失去父母的孩子,在千难万苦中奋发读书,严于修身,最终能够自食其力,奉献社会。这怎能不引人注目和议论。这议论,除了对我兄妹的肯定外,更多的是对三伯的赞扬:赞扬他的不屈,赞扬他的坚韧,赞扬他远大的目光,赞扬他的人格光芒和大慈大悲的一颗心!

常言“忠孝难两全”。自己自有了工作任务,且担子越来越重,自然很难常与三伯相伴,而三伯也得不到周到的奉养。直到1973年春我任太和公社党委副书记,每月工资才只有34.5元。

那时,生产队的农民吃粮指标低,小麦更少,三伯想吃的白面馍,也只能稀少地吃到。我只是每次回家,总是请核桃树村的族伯王先生给他看病,临走只能给三伯二、三元钱,让他买鸡蛋吃,因为只有鸡蛋才是当时农村最为“奢侈”的食品。我在家又不能久停,每每要离去,三伯就望着我,从眼神里能看出他的依依不舍。但他又不得不说:“走吧,干你的事去吧,不要挂牵我。”

妹妹道珍和妹夫彬谦十分孝顺,除了常回家看望,还隔三差五脚蹬三轮车,把三伯接到他们工作的桥头镇,用心奉养。每每这时刻,才是三伯生前最好的日子。

族人和村上人对三伯自然十分敬重。但他除了常犯的胃病,最后又得了严重的心脏病,脸色发紫,总是张着大口喘气,连“哼哼”的力气也没有了。晚上,他与破床相伴,白天与墙根和土堆边的阳光相伴。但他仍是咬着牙坚持住,始终没有长期卧床,显然是怕耽误我和妹妹的工作,在勉强支撑住。

1974年4月28日,是我和妹妹不幸的日子,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十个年头,三伯也安然逝去,终年71岁。

能让三伯得到安慰的是:妹妹和我都有了一点点学问,有了能够安身立命的工作,更有了几个活泼可爱的孩子。我和妹妹最大的遗憾则是:没有能力让三伯长年吃上他老年时喜欢吃的白面馍;三伯期望的“你要上大学,北京、南京都中”,我也没有做到,大概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吧!

国家越来越兴旺发达,家庭越来越兴旺发达。现在,我和妹妹都已是十口之家。我们没有给三伯抹黑,孩子们也没有给他三爷抹黑。孙辈们活泼可爱,勤奋好学,努力上进,前途更加光明。他所期望的,我们和下代基本做到了,他的梦想实现了。三伯在天之灵定当得到安慰。

我们常到墓地看望他,就像他还活着一样给他说话。儿孙们更加敬仰他,给他烧香,给他磕头,给他奉上白面馍和比白面馍还要好的祭品。

公元2017年清明,我们给三伯立起一个墓碑。特书“先父慈母英年早逝,吾兄妹年幼失怙。幸得伯父慈如亲生,抚养教育成人、成材。恩义天高地厚,谨此志铭”。在我和妹妹心中,在子辈、孙辈心中,三伯的精神本身就是一座不朽的丰碑。

我和妹妹心中留存着三伯一件件的往事,除了他含辛茹苦供我们上学的往事,还有我们听到的他年轻时很多传奇般的故事,集合起来,就成为三伯留在我们心中的身影。

一个满怀希望和梦想,挣扎、奋斗者的身影。他扎笤帚时,蜷缩着身子,手脚并用。他伸直的双腿向前用力,腰部还要使劲向后倾。无情的木棍压在肚子上,给五脏六腑带来剧烈疼痛。他担着担子卖笤帚时,手拄一根木棍,一步一哼,艰难前行。他的身子承受着难以承受的折磨,他的心中充满着光明——因为他有两个未来的希望在支撑。

身影,一个满怀希望和梦想,挣扎、奋斗者的身影,这就是三伯的身影。

做为智者,一个智者的身影。他没有读过一本书,但能把人间的大书读懂。他有一肚子陈年故事,个个都是真善美、假恶丑经纬分明,那里有历代兴替之本源,还蕴含一些些四书五经。儒、释、道,他知道其中精髓,《三国》《水浒》也能够大体说通。他能够把记忆变成故事,用鼓词和评书说给大众。为什么肚子里有那么多故事,就是因为他喜欢听“秀才”们论古说今。虽不能读书,没有识字,但他具超强记忆,全靠聆听。

身影,一个智者的身影,这就是三伯的身影。

做为勇者,一个勇者的身影。去深山采药他能够攀岩越壁,足履平地他更是疾行如风。他具有“威武不能屈、贫贱不能移”的品质,更有着斗匪患,战恶魔的勇气和精神。他能在危急中救助弱者,更能在困境中保护亲人。特别受到称颂的是处置民国十八年(1929年)那件使家人痛绝的事情。

这一年,因大旱颗粒无收。老弱病残的穷人多被饿死,年轻人为活命外出讨饭。他的大哥(我的大伯父)同大嫂手拉一子,肩挑一子,一家四口外出乞讨。数百里外,他的大嫂被恶人霸占。他的大哥手拉一子,肩挑一子,两泪汪汪,回到家中。身处绝境,痛不欲生。

那年三伯只有25岁,决心去讨回大嫂,让一家人重逢。数百里外,他人地两生,孤身一人,两手空空,不顾生死,身入虎穴;他险些遇害,又绝处逢生;他苦力出尽,计谋用穷,独战百日,最后“取胜”。虽未讨回他的大嫂(说是已死),却使对方拿出大洋一百二十块,才保住大哥一家三口的生命。

身影,一个勇者的身影,这就是三伯的身影。

做为贤者,一个贤者的身影。他用精神战胜病饿,他用梦想撑起一个频临破败的家庭。他深知有人就有世界,他深谙育人才是立家根本。他懂得知识就是财富,教我们把读书看做生命。他常讲做人要立志气,教我们有志不怕人穷。

他常讲有德才有人品,教我们敬老怜贫,多行善事,不给祖宗争骂名。他常讲勤劳才是根本,教我们无论读书或下力,都不能懒惰,都要勤奋,都要力争。他常讲吃苦不是坏事,教我们把苦咽到肚子里,咬紧牙关,一直往上拼。他把“孝当先,德立身”作为家教,他把“学为上,勤为本”作为家风。这就是中华民族千百万个家庭的缩影。这才是家族、家庭兴旺发达的灵魂。

身影,一个怀揣梦想挣扎奋斗者的身影,一个智者的身影,一个勇者的身影,一个贤者的身影,在辽阔的地平线上高高地立了起来,这就是三伯的身影。

身影,一个焕发夺目光彩的身影。这身影化成一座丰碑,直插云霄,升入高空,成为我心中的一尊神灵。


未完待续


作者简介


王志道,1942年出生,系河南省社旗县饶良镇人。1962年,他从泌阳师范毕业,自此踏上工作岗位。1972年,王志道加入中国共产党。其职业生涯伊始,在饶良小学任教三年。随后,因自身能力突出,被党组织选拔,从而步入从政之路。

1973年,王志道担任永红(现太和)公社党委副书记;1980年,出任县委宣传部副部长。此后,他又先后担任下洼乡党委书记、县委统战部副部长,他还先后在县民政局、粮食局、水利局等部门任局长。直至2003年,王志道在县财政局光荣退休。退休后,他继续发挥余热,担任该局老干部支部书记。

退休后的王志道,对家乡往昔的历史满怀深情,全身心投入到村史、家史等文章的撰写之中。他以丰富细腻的语言,融入浓郁醇厚的人情与乡情,通过忆苦思甜,生动地叙述了自己幼年痛失双亲,从一名放牛娃历经诸多艰辛,逐步成长为人民教师的那段苦乐交织的人生历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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